北京晚報·五色土 | 作者 陳輝
“這劇把我看慘了,看傻了,看癡了??吹梦矣粲綦y解,不抒懷一次不能暢快。”這是10年前,網(wǎng)友給電視劇《后宮·甄嬛傳》寫下的短評。那時可能很少人會想到,10年后,《后宮·甄嬛傳》的熱度不僅沒降低,反而出現(xiàn)了“甄學(xué)”“甄嬛體”,網(wǎng)友們甚至將11年前的首播日(11月17日)稱為“甄嬛節(jié)”。
(相關(guān)資料圖)
對于《后宮·甄嬛傳》,存在兩種不同意見:
一方認(rèn)為,它過度娛樂化,全劇無好人。主角本是懵懂少女,在后宮中逐漸蛻變成權(quán)術(shù)高手,名義上是“大女主劇”,但劇中的女性并未覺醒,崇拜的依然是腐朽的封建男權(quán)文化,追捧這樣的電視劇,屬是非不清。
另一方認(rèn)為,它揭露了封建后宮的真實狀況,對于今人認(rèn)識歷史有幫助作用,且全劇情節(jié)曲折、制作精良,堪稱良心之作。
兩種意見針鋒相對,但只是看問題的角度不同,可以并存。不應(yīng)忽略的是:《后宮·甄嬛傳》電視劇不僅在國內(nèi)反響大,在國外也被熱捧,先后在美國、日本、加拿大、馬來西亞、新加坡、越南等國播放。這么多人喜歡它,難道大家都“是非不清”?這樣的“是非”,也許是自我設(shè)限,而非客觀標(biāo)準(zhǔn)。
時代需要創(chuàng)新,而創(chuàng)新注定不完美。每一代人都難免用挑剔的眼光看下一代人,很少能站在對方的立場上,先了解基本事實?!逗髮m·甄嬛傳》能成功,因為它不可替代,盲目爭論它好不好,不如多想想,如何用更好的東西替代它。
本文前半部分將對《后宮·甄嬛傳》涉及的歷史做一個大概介紹,最后給出個人的一些思考。
《后宮·甄嬛傳》海報
少年甄嬛就是帶貨達(dá)人
《后宮·甄嬛傳》最引爭議處,是于史無據(jù),連“嬛”的音都發(fā)錯了。“嬛”有三音,在瑯?gòu)郑ㄌ斓鄄貢?,也代指仙境)中讀如“環(huán)”,指女子嬌柔美貌時讀如“宣”,此外通“煢”字,讀如“窮”。所以,劇中甄嬛應(yīng)讀如“甄宣”,皆誤成“甄環(huán)”。
甄嬛故事背景設(shè)在清代雍正朝,與史籍有沖突。
其實,原著背景是架空的大周朝,男主角是乾元帝玄凌,是擅長詩詞書畫的風(fēng)流皇帝??赡苁菫榱嗽黾討騽⌒?,電視劇修改了背景,留下種種漏洞。
從劇情推斷,甄嬛的原型是乾隆的母親孝圣憲皇后鈕祜祿氏(1693—1777年,以下簡稱熹貴妃),出自額亦都家族。
鈕祜祿氏是滿洲八大姓之一,努爾哈赤時,額亦都是議政大臣,五大臣之一。額亦都先娶努爾哈赤的堂妹覺羅氏,后娶努爾哈赤的四女兒穆庫什,他的女兒則嫁給皇太極,被封為元妃。額亦都有16個兒子,3個與皇家聯(lián)姻,第十六子遏必隆是“托孤四大臣”之一,因未全面倒向鰲拜,康熙特許他建家廟,并撰碑文:“念爾勛舊大臣,兼核歷朝典則落成之日,田錫豐碑。昭國家不忘故舊之恩,亦皇后永懷顧復(fù)之念?!?/p>
不過,到熹貴妃這一代,額亦都家族漸失輝煌,旁支生活艱難。
據(jù)王闿運(yùn)《湘綺樓集》記,孝圣憲皇后是承德人,少年時家境貧寒,六七歲時不得不在街邊賣貨,不論賣什么,均生意興隆,被認(rèn)為是有福之人。孝圣憲皇后的父親是“四品典儀官凌柱”,典儀官屬禮部,是監(jiān)督典禮儀式的侍衛(wèi)官。
13歲時,通過選秀女,熹貴妃進(jìn)了雍親王府。
清世宗孝圣憲皇后鈕祜祿氏
選秀女不是選宮女
選秀女是清入關(guān)后,依明代選妃制度并稍改,形成新后宮制度。
清制,旗屬女子13歲以上16歲以下,由八旗都統(tǒng)造冊,送戶部奏請引閱,以備妃嬪之選。秀女每三年一選,除“有殘疾不堪者”,均按時送到京師神武門交內(nèi)監(jiān),準(zhǔn)備挑選。未經(jīng)選秀,不得私自婚配。
外地秀女進(jìn)京不便,曾一度詔準(zhǔn)免選,但不久又下詔恢復(fù)。此外,宮中妃嬪的姐妹一度免選,后亦恢復(fù)。
清后宮分皇后(1名)、皇貴妃(1名)、貴妃(2名)、妃(4名)、嬪(6名)、貴人、常在、答應(yīng)、宮女9個等級。秀女一般初封為答應(yīng)。被選中的秀女除留在宮中使用外,還有一部分“分皇子邸”,熹貴妃就是被分給雍正的,當(dāng)時雍正還沒當(dāng)皇帝。
明朝選后妃,重平民出身,朱元璋有祖訓(xùn):“天子及親王后妃宮嬪等,必選良家女子而聘焉,戒勿受大臣所進(jìn),恐其食緣為奸,不利于國也?!鼻宄x秀女必在旗,且多出自上三旗(鑲黃、正黃、正白)。
這就留下一個大問題,在原著中,甄嬛的父親是吏部侍郎甄遠(yuǎn)道,是不在旗的漢官,他的女兒無權(quán)參加選秀。電視劇讓雍正給甄嬛賜姓鈕祜祿氏,清廷確有賜姓的習(xí)慣,不僅賜滿洲姓,也賜漢姓。但賜姓在甄嬛入宮后,并沒補(bǔ)上“甄嬛當(dāng)初如何成秀女”的漏洞。
除三年一次的選秀女外,內(nèi)務(wù)府另有選宮女,每年一次。貴人以下的秀女地位低,隨妃嬪居住,并承擔(dān)體力勞動,與宮女無異。宮女如得皇帝賞識,也可能被迅速提拔成妃嬪。所以人們常把“選宮女”和“選秀女”搞混。
甄嬛的父親甄遠(yuǎn)道是不在旗的漢官,他的女兒本無權(quán)參加選秀。
后半生成了活神仙
雍正初期并未重視熹貴妃,據(jù)《湘綺樓集》記:“最初她只是仕女身份,有一年夏天雍親王被時疾,御旨者多不樂住,孝圣(指熹貴妃)奉王妃命,旦夕服事維謹(jǐn),連五六旬,雍親王疾大愈,遂得留侍,生高宗(即乾隆)于雍和宮。”
在雍親王府,熹貴妃當(dāng)了10多年格格(音如哥哥,一般指皇族女兒,或其他地位高的貴族女性,親王的低階妾也稱格格)。直到雍正繼位,她才被封為熹妃,排在烏喇那拉皇后、年貴妃、齊妃之后。年貴妃、皇后相繼去世,齊妃的兒子弘時私下勾結(jié)雍正的政敵八爺允禩,雍正將他轉(zhuǎn)為允禩的子嗣,注銷允禩的皇族身份時,也將弘時的身份注銷,齊氏失寵。
1730年,熹貴妃終于被封為貴妃,實際上掌控了后宮,此時她已39歲,嫁給雍正已26年??芍钡?年后,雍正去世,也沒將她扶為皇后。
皇后與皇貴妃在宮分、賞賜額度、禮儀規(guī)格、權(quán)力上,有很大差距,皇后的生日稱圣壽節(jié)(也用來稱皇太后的生日),皇貴妃的生日只是千秋節(jié)。
乾隆登基后,將母親熹貴妃尊為皇太后,移居慈寧宮,可熹貴妃不敢住。
在清宮中,皇太后居所是咸安宮和慈寧宮,但雍正將咸安宮改成宮學(xué),慈寧宮則是孝莊太后故居,鑒于她的巨大威望,無人敢住,已空了幾十年。乾隆只好拆了慈寧宮西側(cè)宮墻,建壽康宮,給熹貴妃住。
乾隆帝奉母至孝。熹貴妃后半生游山玩水,享受人生。六十大壽時,乾隆為母親建清漪園(頤和園的前身),作為壽禮。熹貴妃84歲才去世,在清朝皇太后中壽命最長。
《崇慶皇太后萬壽慶典》,清,張廷彥等繪。乾隆十六年(1751年)十一月二十五日是清高宗弘歷生母崇慶皇太后六十歲壽辰,乾隆為此舉行盛大的慶壽活動。
果親王不太可能愛甄嬛
《后宮·甄嬛傳》中,甄嬛與果親王有段不倫戀,還生了龍鳳胎,這是編造。
果親王名允禮,康熙的第十七子(實際是第二十七子,早夭者不序齒),未參與皇位爭奪,得雍正信任。雍正遺詔稱:“果親王至性忠直,才識俱優(yōu),實國家有用之才,但平時氣體清弱,不耐勞瘁,倘遇大事,諸王大臣當(dāng)體之,勿使其傷損其身,若因此而損賢王精神,不能為國家辦理政務(wù),則甚為可惜?!币≌疹櫣H王。
果親王擅書法、詩詞,今成都杜甫草堂中,有“少陵草堂”石碑一通,即他的親筆。
電視劇稱弘曕(音如演,意為曬)是果親王與甄嬛的孩子,弘曕常誤作弘瞻,一個是“日”字邊,一個是“目”字邊。弘曕是雍正的六子(實際是第十子,早夭者不序齒),生母是謙妃劉氏,她以宮女身份被選入宮,后成雍正的妃嬪。
果親王有一子一女,均早逝。把弘曕過繼給果親王,因乾隆特別疼愛這個弟弟。按清朝皇子分封制度,15歲才能封爵。5歲的弘曕過繼給果親王后,只要身體素弱的果親王一死,弘曕便直接當(dāng)親王,“既得嗣封,租稅所入,給用以外,每歲贏余,不啻巨萬”。
后圓明園“九洲清晏”失火,諸皇子撲救,弘曕最晚到,到后還嘻嘻哈哈,乾隆大怒,降他為貝子,弘曕一病不起,乾隆親自探視,痛哭說:“以汝年少,故稍加拂拭,以格汝性,何期汝愧恧(nǜ)之若此?”升他為郡王,可弘曕還是病死了。
電視劇稱雍正用毒酒賜死果親王,其實雍正死后三年,果親王才去世,終年41歲,與熹貴妃幾無交集。
蔣廷錫繪允禮像,出自《清史圖典·雍正朝》。
抓人全靠這四點(diǎn)
《后宮·甄嬛傳》確有不少違背歷史的地方,但文藝創(chuàng)作追求藝術(shù)真實,即把握時代的真問題。《后宮·甄嬛傳》至少在四點(diǎn)上觸動了人們的愿望:
首先,對性別平等的愿望。正如原著作者流瀲紫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所說:“中國的史書是屬于男人的歷史……我極力想寫下歷史上那些生活在帝王將相背后的女人的故事,還原真實的后宮女子心態(tài)圖。”雖然在法律上,已基本實現(xiàn)性別平等,但在習(xí)俗上、觀念上、文化上,還有很多可改進(jìn)處。太多人動輒沉浸在宏大敘事中,不肯更多元地看問題?!逗髮m·甄嬛傳》體現(xiàn)了女性的細(xì)膩、解構(gòu)、戲謔的視角,為重新審視歷史與傳統(tǒng),提供了更多可能。
其次,職場成功的愿望。在學(xué)校時,人人為集體目標(biāo)而學(xué)習(xí),以致許多人剛進(jìn)入職場時,往往難以適應(yīng)。成人世界難免有利益沖突,充分了解規(guī)則才能保護(hù)自己,可這些規(guī)則長輩不說、學(xué)校不教、老師不講、書本不介紹……人人只能暗中摸索,易生焦躁、迷茫等情緒。
其三,把握人生的愿望。年輕時都會向往未來,但在互聯(lián)網(wǎng)時代,愿望往往大于現(xiàn)實,如何自我調(diào)適,成了大問題。
其四,懷舊的愿望。許多年輕人從小遭遇激烈競爭,犧牲了童年的快樂,當(dāng)他們想懷舊時,卻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竟無舊可懷,不知什么是生命的依據(jù)。
《后宮·甄嬛傳》恰好滿足了這四方面要求:甄嬛非現(xiàn)代女性,但發(fā)出了自己的聲音;即使規(guī)則、環(huán)境差,甄嬛也算成功;不僅職場成功,甄嬛的感情生活也多彩;劇中還虛擬了過去……
《后宮·甄嬛傳》中的華妃。
能接地氣也重要
人并不完全生活在真實中,也生活在“擬態(tài)環(huán)境”中,即“似是而非環(huán)境”中。
比如我們對球星梅西的了解遠(yuǎn)多于對鄰居的了解,可我們誰也沒見過他,卻天天見鄰居。我們滔滔不絕談?wù)撝肺鞯闹t遜,可這是事實嗎?
這些都是媒體傳達(dá)出來的印象。媒體這么寫,因為讀者喜歡看到這些。于是,梅西不得不扮演謙遜,媒體專報道他的謙遜,讀者一看到梅西的謙遜就高興……這就集體制造出一個幻象。
《后宮·甄嬛傳》也是這樣的一個幻象,它幫人進(jìn)入一段無法進(jìn)入的生活,獲取未知的體驗。沉浸在《后宮·甄嬛傳》中,我們想象自己就是主角,編出新情節(jié)。正如沒在腦中扮演過賈寶玉、林黛玉,他肯定不是《紅樓夢》迷。
腦中扮演的角色越多,就會變得越寬容,就越能適應(yīng)多元化社會。所以,沒必要揪著歷史說事,也許更應(yīng)檢討,你寫的東西為什么沒人愿在腦中扮演?
《后宮·甄嬛傳》有殘酷、暴力的東西,但正如影片《洛奇》中所說:兩人在拳臺上毆斗很殘酷,但比500名士兵在戰(zhàn)場上廝殺要好得多。(大意如此)
人性不完美,壓抑、遮蔽不是辦法,找到一個安全的方式,釋放出來,反而會轉(zhuǎn)化成建設(shè)的力量:嫉妒可催人努力,狹隘可變成堅強(qiáng),自私可轉(zhuǎn)化商業(yè)嗅覺……《后宮·甄嬛傳》的價值就在于它實現(xiàn)了這個轉(zhuǎn)化,太多年輕人因它找到了奮斗的動力。
人類只擁有有限理性,可能永遠(yuǎn)寫不出來毫無瑕疵的作品,與其把大量精力放在這上面,倒不如像《后宮·甄嬛傳》那樣,淺一點(diǎn),但更接地氣一點(diǎn)。(責(zé)任編輯:沈灃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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